不知说啥总之祝天子快乐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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姬如雪没能入睡。
已经月上三更,四周静籁无声。到了休憩的时间,可她的思绪依旧清明,半分倦意都无。帐内并未燃烛,一两缕月光漫在地上,透出丝丝缕缕的凉。但并不觉得冷,因为经历过更冷的时候,然而那时有人陪在她的身侧,故而并不觉得难受。
戈壁的风很大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那人便将她拢在怀中,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。讲话的时候,些微的气息掠过耳畔,好似下一秒,两片单薄的唇就会噙住她的耳垂。但在那时,谁都没有联想到这些旖旎故事。他们讲了很多话,关于漠北,关于不良人,关于那些暗潮下的阴谋诡计,唯独没有谈到彼此。在最后,李星云说:睡吧,今晚我来守夜。
于是上下眼皮一碰,姬如雪便睡去了。有他在身边,先时压在肩上、千斤重的担子,此刻也能暂时卸下片刻。一夜无梦,等到再醒来时,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,两人换了个姿势,她靠着李星云的肩,而他也垂下眼,坠入一个沉沉梦境。
阿姐坐在一旁,拨弄着早已熄灭的火堆:“多亏有我看顾着!”同她讲话时,语气中不自禁带出点得意的意味来。姬如雪同她道谢,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李星云,用视线描摹他的轮廓。嘴唇、鼻梁,眼睛。许是她的视线太烫,叫李星云无意识睁开眼。他先是下意识握住身边的龙泉,在察觉到是她后,这才放松身体。
“雪儿。”他喊她的名字,但一时间想不到要说些什么,只能突兀地停在此处。而姬如雪抬头去看,从弯起的眉眼中捕捉到一两点笑意。只是那点笑太浅了,稍不留神,就淹没在那深幽的湖泊之中,叫人再寻不着。
她在李星云脸上见过许多次这样的表情,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,让人胆战心惊、不寒而栗。最后一次是在太原城,李星云轻声说,我会去岐国找你。话音落地之际,姬如雪的心中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,彼时她已敏锐察觉到,在不知不觉间,李星云业已为自己选定一个结局。而临别时她的回身与动作,更像是在徒劳地寻求一个承诺。
自然,在故事的最后,李星云还是死了,连带着他并不喜欢的天子身份,于这个世间消弭无踪。而当棺柩合上、如山重的痛楚袭来的间隙,有那么一瞬间,姬如雪茫然冒出一个想法:当初应该咬得再重一些。
——最好是连血带肉,钻心见骨,叫李星云好好记着,死了都不许忘。
兴许是夜间太过安静,叫她胡思乱想了许多,索性起身穿衣,预备去帐外走走。素心放在桌上,犹豫片刻,姬如雪还是将它带上。虽说四周皆为岐王之人,但自洛阳城归来后,不知为何,她始终没有安全感,唯有素心在手,才感觉心中安稳许多。
守卫们站在大营前,影子在火光被拉得很长,轻轻摇晃着,她轻巧踏过,未曾惊动任何人。不知道要去哪里,也许走累了就会停下。但什么时候才会感觉到累呢?姬如雪不懂,她只是一直向前走着。直至在视野里出现一个人影,她才猛然停下脚步。剑柄冰凉,但在认出那副玄铁面具之后,她也没有松手的打算,只是略显冷淡地开口:“不良帅。”
玄铁面具的主人抬起眼,视线在她右手上停留片刻,很快就移开。“雪儿姑娘,”不知是不是错觉,姬如雪总觉得这低沉的声调之中,夹杂着一丝可疑的停顿,可它消失得太快,叫她无所追寻,“你也睡不着吗?”
也?姬如雪敏锐注意到他的措辞。不过此刻她没心情同这位不良帅咬文嚼字,也不太想探寻他的心事,故而只是点点头,而后转身便走,未曾料到下一秒,脚步声跟了上来。
“大帅这是何意?”
“相逢有缘,”他理所当然地说道,“再说,更深露重,雪儿姑娘一人独行,终归让人不放心。”
这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,或许是真切关怀。可几日相处下来,对于这位新任不良帅的行事作风,姬如雪并不算陌生,故而她只是微微挑起眉,道:“还是不劳烦大帅了。”
倘若不良帅能听得懂人话,也就不会同如今一般招人厌了。他恍若未闻,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姬如雪身后,直到姬如雪忍受不住,在原地站定:“大帅如若有事,直说便可。”
“噢,”这位天暗星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哑的笑意,“我以为是雪儿姑娘有话要同我说。”
有吗?确实有的。譬如他从何处来,为何奉天子遗命,以及那张玄铁面具下,究竟藏着谁的脸?但显而易见,这些问题都不会有答案。因此,姬如雪并不打算在此耗费无谓的时间:“大帅未免自作多情了些。”
这话堪称无礼至极,不过天暗星看上去并不在意:“雪儿姑娘没有问题,但我却有一个问题,”他并未给姬如雪拒绝的机会,“不知姑娘是如何看待那位死去的天子?”
唔,李星云。姬如雪想,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同她提起这位短命的天子了,就连陆林轩投向她的目光,都带着点小心翼翼,好似怕她触景生情,在不经意间想起福薄的师哥。
但想起来又能怎样呢?李星云食言毁诺,到底没来找她,那她又何必念念不忘旧事,徒增烦恼——更何况是在这位来历成谜的不良帅面前。
“雪儿姑娘?”
她恍然回过神来,再看向好整以暇等待回答的身影时,油然而生出一股烦躁。
“不知这和大帅有何关系?”她不耐地说道,“还是说,这也是天子遗命?”
对方似是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夹枪带棒,在怔愣一瞬后,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肆意妄为的模样:“如果我说是呢?”
“那这位天子的遗命未免也太多了些。”姬如雪冷冷应道。
“雪儿姑娘生气了?”
“这有什么好生气的?”姬如雪道,“谁会同死人计较?只是,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,忽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,“如若还有机会,我倒是挺想揍他一顿。”
她抬起眼,直直看向鬼面:“这样的答案,不知大帅还满意?”姬如雪停顿几秒,未等他开口,便自顾自地为这场对话做好结尾:“就烦请大帅如此回复天子吧。明日还有要事,恕不奉陪。”
她快步离开,没有回头,因而并不知道这莫名被呛了一顿的不良帅站在原地,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,才自言自语道:“数日未见,脾气竟变得这么大了——难不成是真的很生气?”
脚步踏在树枝上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叫骆小北猛然清醒过来。但在看到来者何人后,他拍了拍胸脯,长长吁出一口气:“大帅,是你啊。”
夜游归来的不良帅点点头,随手摘下玄铁面具,在他身边坐下。此刻他褪去平日里的恣意,平添出几份凝重,叫他联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场景。那时的李星云时常紧锁眉头。唯有在见到姬如雪时,才会舒展一二,露出一个难得的笑来。
局外人如骆小北, 同他们二人不过几日相处,便已隐隐约约察觉到其中的深厚情谊,故而在知晓李星云的这局棋将姬如雪一同算计进去时,未免有些惊诧。而这位大帅在岐国行事的风格,着实叫人很难联想到天子。诚然,这也是计划所需,但当姬如雪不加掩饰的泠泠目光投向不良帅时,骆小北还是忍不住为这位新任上司捏一把汗。
不过这也许只是他的多虑。李星云算无遗策,能在李嗣源眼皮底下假死,又能带着不良人搅乱北地风云,这点儿女情长,想必不在话下。
“小北,”忽然间,他听到自己的名字,“我想问你一件事。”
骆小北蓦地挺直脊背:“大帅请说。”
他脚程快,办事利索,因而有几件不宜宣扬的事,是经了他的手去做。他一边回话,一边在脑子里飞速运转:大帅要问的,究竟是目前漠北王庭的兵力调度,还是现今监国的动向?只是还未等他理出个所以然来,便听得李星云开口道:“我有一位朋友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因为某些缘故,他不得不和……嗯,和自己的心仪对象说了谎。现在他对象看起来好像很生气,这该怎么办呢?”在最后,他还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,“当然,说的不是我,就是一个朋友。”
骆小北:“……”
收回前言,看来这位不良帅完全没有想过该怎么办。但当着上司的面,他实在是不好拆台,只能略为无语地为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出谋划策:“事已至此,我觉得还是要尊重当事人的想法,”他斟词酌句,“大帅,你知道那位……那位朋友的心仪对象是怎么想的吗?”
李星云答得很快:“她说想揍我——不是,想揍那位朋友一顿。”
闻言,骆小北忍不住将面前之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:“……那大帅觉得那位朋友扛揍吗?”
李星云默然几秒:“应该吧。”
骆小北道:“昔日我在长安时,邻家阿叔也常同阿婶吵架。阿婶一生气,就叫阿叔跪在算盘上。等阿叔求饶时,阿婶的气也差不多消了。”
李星云面色一僵:“这倒也太折腾人了——小北,是你亲眼所见?”
骆小北诚实答道:“不曾。不过是阿婶同邻家婆婆闲聊时,偶然听到的。”
李星云叹道:“兴许是她胡说八道,徒增谈资罢了。”
骆小北本就随口一说,自不会觉得这为情所困的不良帅会当真。二人一时无话,他抱起手臂,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,将头埋入臂弯。在半梦半醒间,忽然有个声音幽幽传来。
“……跪算盘真能让人消气?”
骆小北:……这人还有完没完?!
实际上,留给李星云思考答案的时间并不多。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他去完成,唯有等到李嗣源身死、一应事毕后,他才能长舒一口气,重新思索起这个问题来。但总有人不愿给他清净,巴不得看他倒霉。
“诶,李兄,”张子凡招呼他,语调里不乏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幸灾乐祸,“你想好怎么和雪儿姑娘交代了吗?”
李星云很想翻他一个白眼,但浑身上下如散架一般,实在懒得动弹,只能有气无力地回嘴道:“你也别想逃。按林轩那脾性,肯定被你气得够呛。”
“气归气,但她还是心疼我的,”张子凡得意洋洋说道,“我俩哪有隔夜的仇——你放心,不良帅这事我替你向林轩说道说道,保管她不同你置气,免了你的后顾之忧。”他朝李星云挤了挤眼睛,颇有些“这事包在我身上”的豪气。
陆林轩若是知道,那还瞒得住姬如雪?别说是后顾之忧,这更像是背水一战。李星云苦笑一声,不曾想触动伤口,最终换来一个龇牙咧嘴的狰狞表情。
但与李星云料想的不同,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姬如雪并未前来寻他。她忙得脚不沾地,不是随同岐王身侧,便是同幻音坊的几位圣姬在一块,甚至有一回,还陪着宫里那位新上任的皇后娘娘去挑了凤冠。而在她的行程之中,似乎尚未为李星云留下位置。
“看来雪儿姑娘这次气得狠了,”陆林轩笑眯眯道。她的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,半炷香前,她刚同李星云演了一出戏,好叫他顺利从内廷中逃走。只不过先时的兄妹情深是一码事,此刻乐见其成她师兄感情之路的受挫是另一码事,“要我说,雪儿姑娘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。”
她话里有话,惹得张子凡忍不住多瞧她一眼:“你同雪儿姑娘说了什么?”
“我什么都没说啊,”陆林轩故作无辜,“只是今日看凤冠时,随口提了如今不良人在京城的驻扎地而已。反正明日岐王便要启程回封地了,有些事情,总不能拖着。”
若是李星云知道自家师妹为自己如此着想,恐怕会感动得无语凝噎,奈何此刻他无暇分心,当那抹绀色身影朝他越走越近时,他的脑海里乱成一团麻,只觉得今晚实在是过于刺激了些。
龙泉剑有没有藏好?面具有没有戴歪——这倒不用操心了,因为姬如雪直接将面具打飞在地。小腹一阵阵抽痛着,可比李嗣源下手狠多了。他不无心酸地想着。不过,如若能让姬如雪消气,那倒也无所谓。
他抬起头,不期然撞进幽深的眼瞳之中。姬如雪望着他,未发一言。李星云张张嘴,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。可他尚未组织好语言,便见姬如雪一把扯过他的领子。手指抚上他的面庞,她微微喘着气,像是在哭又是在笑。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前,一个吻已经落在他的唇上。
与其说是一个吻,更像是野兽的撕咬。要他记住她,要他再不敢不告而别。在血与痛的甜蜜之中,恍惚间,他听到她的低语。
“李星云,你这个混蛋。”
骆小北刚把龙泉放定,便要匆匆回去复命。只是刚到门口,便见镜心魔对他比了个手势:“大帅忙着呢,”他说,“雪儿姑娘还未离开。”
“噢。”骆小北心下了然,在一旁蹲下,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草叶。数到第十个数,他猛然想起了什么,抬头看向镜心魔:“前辈,”他诚恳问道,“大帅托我们找的算盘,什么时候送进去啊?”
Fin.